Chapter01

尚恩坐在小餐廳的沙發位中，又一次檢查了自己的手機。螢幕上乾乾淨淨，沒有任何訊息。他把螢幕再度鎖上，用漆黑的畫面充當鏡子，看了看自己的模樣。他的一頭金髮柔軟地盤據在頭頂與額前，幾縷飛散的髮絲垂落在耳邊。他其實也可以用吹風機好好把頭髮吹整齊，或是上一點髮膠，但他在出門前，決定什麼也別做。

尚恩崇尚誠實與坦白；如果他和這個人見面的目的，是為了見到對方的真面目，那他最好也以自己的真面目示人。所以他最後只穿了一件簡單的襯衫和牛仔褲，用手稍微把金髮撥得蓬鬆，然後就這樣，他現在坐在兩人約定好的碰面地點，看起來像個正要去上課的大學生。

只除了他的眼鏡——尚恩和人約會時，通常不會戴眼鏡。那是他去書店上班時才會戴的配件。

他們約定的時間是上午十一點半；現在已經超過十五分鐘了。尚恩在腦中註記了一下。第一次約會就遲到、還一封訊息都沒有，通常就是個超大的警訊；這是尚恩在交友軟體上打滾這麼久以來學會的經驗之一。通常這代表對方沒有責任感、不尊重他人，或者根本就是個自我中心的自大狂。嗯，等一下就能驗證他的看法了。

就在尚恩開始猶豫自己要不要傳訊息給對方、然後動身回家時，小餐廳的門打開了。尚恩看向走進店門的男子，在心底暗自驚呼了一聲。

對方在交友軟體上要不就是刻意挑了一張醜照，要不就是他真的很不會拍照——好吧，或許這麼說也不公平，因為在交友軟體的個人頁面中，沒有一張照片確實捕捉到對方寬闊的肩膀與結實的胸口（雖然此刻藏在合身剪裁的襯衫之下，但反而顯得更顯眼了），也沒有一張照片有如實反映出對方那一頭棕色捲髮的光澤。

而且，這傢伙是有在臉上抹了什麼東西嗎？為什麼他淺褐色的皮膚好像在發亮？

「嘿。」男子一看見尚恩，便閃過一絲愧疚的神情。

他快步往桌邊走來，尚恩則從容地站起身迎接。「你是伊曼・歐文斯吧？」他對男子伸出手。「如果你準時在十一點半出現，我可能就不會懷疑。但現在我有點擔心我的約會對象被人綁架調包了。」他露出淺淺的微笑，毫不隱藏自己的挖苦。

「對，是我。」伊曼皺起鼻子，自嘲地笑了一聲。「真的很抱歉。我知道這聽起來很像藉口，但我剛才正準備要出來，班上有個孩子就和另一個同學打起來了。」

尚恩歪著嘴一笑。「啊，孩子。我可以想像。」他們握了握手。伊曼的手大而厚實，手指修長，指甲剪得乾乾淨淨。尚恩提醒自己不要和對方握手太久；兩秒之後，他便鬆開了手。「我是尚恩・葛林，但我想你應該還記得。」

「我記得。」伊曼保證道。「而且我發誓，我真的沒有忘記我們今天有約。」

兩人入座後，服務生便來幫他們點單。這是一間離小學很近的家庭式餐廳，菜單上都是常見的品項：吉士漢堡、三明治、鬆餅早餐、各種雞蛋料理。尚恩點了一份三明治總匯，伊曼則點了一份炒蛋和一份漢堡。服務生離開後，伊曼便主動拿了杯子去為兩人裝飲料。

「你喝什麼？」當他把裝了檸檬紅茶的塑膠杯放到尚恩面前時，尚恩好奇地問道。

「我的最愛——白開水。」伊曼露齒一笑。尚恩在心中記上一筆，對方的牙齒白得像是電視上的牙膏廣告模特兒。

「雙份蛋白質、白開水，不喝含糖飲料。」尚恩說。「你在健身嗎？」他看起來確實像是會去健身房的人：那個胸肌和從短袖襯衫下爆出來的二頭肌，可不是每天躺在沙發上看電視、吃洋芋片而來的。

「對啊。」伊曼回答。「當老師有時會讓人覺得自己老了好幾歲。我喜歡透過運動提醒自己還年輕。」

「說得好，這是本日金句。」尚恩贊同地點點頭。「說到這個，你剛才說孩子們打起來了，是怎麼回事？」

「噢，你知道，就是小學生嘛。」伊曼邊說，邊把掉到眼前的捲髮往後推去。「我們班上有個亞裔學生，今天他帶的午餐便當是那種燉肉，你知道嗎？用醬油燉的那種。有個小混蛋說他帶的是『泡在大便汁裡的大便』，然後那個亞洲孩子就拿燉肉丟他了——我不知道為什麼，幼稚園和小學一年級的學生，都覺得大便是這個世界上最骯髒的東西。」說到這裡，伊曼大概是想起了孩子們為了無聊小事爭執的畫面，便低聲笑了起來。

「我知道。」尚恩也笑了。「我在幫那些孩子說故事的時候，如果我問他們下一頁有什麼，有些孩子也會搶著說『大便』。那些小蘿蔔頭。」

「你說你是在書店上班吧。」伊曼說。「至少你不用每天應付這些小魔鬼五、六個小時。這麼說或許不太好——」他四下張望了一下餐廳。「——但有時候我真想一人打他們一巴掌，把他們全部打昏，這樣我的耳朵就可以休息一下了。」他頓了頓，然後壓低聲音。「希望這裡沒有學生的家長；這樣我明天很可能就要被校長約談了。」

「你的祕密在我這裡很安全。」尚恩保證道。「發生在這間餐廳裡的事，就只會留在這間餐廳裡。」

「真的嗎？」伊曼對他挑起眉。「我已經出局了？我連下次在別的地方見面的機會都沒有了嗎？」

這句話使尚恩愣了愣，難得地結巴了。「嗯，不，我的意思是——」

「我開玩笑的啦。」伊曼微笑起來。他喝了一口眼前的白開水。「不論如何，很抱歉我遲到了。但在教室的狀況演變成食物大戰之前，我一定得先制止他們。」

「沒事。」尚恩向他確認道。「偉大的歐文斯老師拯救了世界，我不會介意的。」

「其實，他們不會叫我歐文斯老師。」伊曼回答。「我是親愛的伊曼老師。」

尚恩覺得內心一陣飄飄然，好像一股微風吹過，將他的身體托起、在半空中搖曳。伊曼專注看著他的眼神，使他覺得自己此時好像是世上最重要的人——但話又說回來，初次見面的約會對象總是這樣：他們會表現得像是一百分的情人，但也就只有最前面的幾次而已。

尚恩早就見識過了。

午餐上桌，兩人開始用餐。尚恩衷心歡迎這個分散注意力的小插曲，因為他發現，伊曼的虹膜是淺淺的綠色，這在髮色和膚色都偏深色的人身上算是十分難得，而他好像有點太喜歡盯著伊曼的眼睛看了。

尚恩專心地進攻眼前的三明治，在內心數著自己咀嚼的次數，好阻止自己的大腦開始不受控制地四處遊蕩。

「那你呢？」伊曼的話硬是打斷了他的數數，切入他的腦海。「書店的工作怎麼樣？」

尚恩嚥下嘴裡的食物，思索了一下。「你是指哪方面？工作本身，還是人的部分？」

伊曼聳了聳肩。「如果你願意的話，我不介意兩種都聽聽。畢竟，你在聊天室裡幾乎什麼也沒透露。」

這是尚恩使用交友軟體的另一個小堅持：比起在線上聊天室裡一聊就是好幾個月，尚恩更喜歡直接和對方打照面。如果在線上聊得熱絡，但碰了面之後卻無話可說，那前面所投資的時間有何意義？而且他知道有些人在網路聊天時，和本人的形象差了十萬八千里。

既然他們的最終目的是要面對面的約會，那還不如一開始就跳到最後一步。

再說，有些事情不和本人見到面，就無從判斷。例如和對方坐在一起時的氛圍。

「嗯，書店的工作，就是你想像的那樣。」尚恩回答。「上架、下架、陳列、處理庫存、收銀、盤點——基本的服務業雜事。然後再外加每個週末早上的『故事角落』時間。這大概是我最喜歡的部分吧。」

「你喜歡的是什麼？」伊曼問。「說故事，還是小孩？」

「我覺得⋯⋯兩者都是？」

尚恩猶豫了一下。他有答案，但他不確定要不要在第一次約會時，就把這部分的自己攤在陽光下。他有點希望這個問題就在這裡打住，但他隱約知道，伊曼不會就這樣放過他的。

伊曼果真聳起眉，期待地等著他說下去。尚恩和他對視了五秒，然後撇開視線。不、不，這可以留到之後的約會再來說——如果還有之後的話。

「我喜歡孩子們聽故事時的表情。」他有些小心翼翼地說。「他們很認真地在相信那些童話故事，那是我們這種大人沒辦法做到的事。」

這是事實，但不是全部。尚恩告訴自己，如果未來時機正確，他就會把剩餘的部分也告訴伊曼。

「噢，深奧。」伊曼微微一笑。「如果有機會，我倒是想帶我班級的小孩們去聽你說故事。」

「當然。你只要提早打電話來店裡預約就好。或者——」尚恩掏出自己的手機，把螢幕解鎖後推到伊曼面前。「——你也可以直接打給我。」

在這之前，他們都是用交友軟體的聊天室聯繫的。尚恩挑戰地看著伊曼。伊曼微微一笑，從容地拿起手機，輸入了自己的號碼。

「聽起來不錯。」他打下自己的名字，然後把手機還給尚恩。「記得傳個訊息給我。」

尚恩的心跳突然加速。不知道為什麼，得到了伊曼的號碼，使他一瞬間像是回到了學生時代，初次和喜歡的人交換了聯絡方式的時候。

「所以⋯⋯」尚恩喝了一口飲料。「除了健身之外，你平常還會做什麼？」

雖然只有短暫地一瞬間，幾乎使尚恩覺得自己看錯了，但他覺得，伊曼的眼神中閃過了一絲遲疑。

「嗯，你知道，就是各種運動囉。」伊曼回答。「騎腳踏車、慢跑那些的。」

「就這樣？」尚恩勾起嘴角，試探道。「除了運動之外，你就什麼都不做了？」

伊曼黝黑的肌膚泛起一層紅暈。「不，當然不是。看電影、聽音樂——我只是覺得，你想聽的應該不是那些。我也不知道⋯⋯這種興趣聽起來有點，呃，普通？」

「這麼說也是。」尚恩點點頭，決定不要追究。

不論剛才伊曼猶豫的理由是什麼，之後總有揭開真相的一天。作為第一次約會，尚恩覺得現在這樣就已經夠了。

接著他們的話題就轉向了別的地方。他們分享了彼此喜歡聽的音樂（伊曼什麼都聽，就只對歌劇沒有興趣；尚恩也是）、喜歡的電影（伊曼喜歡驚悚片，不知道為什麼，尚恩一點也不感到意外；尚恩喜歡愛情片，不管是喜劇或是悲劇都好），還有喜歡的零食（伊曼在作弊日時喜歡吃布朗尼；尚恩則喜歡吃超濃起司口味的奇多）。

在午餐時間結束前，尚恩對伊曼的好感就已經強得足以使他同意下一次的約會——事實上，這次的約會時間短到出乎尚恩的意料。他不確定這是不是自己的心理作用。

「我真的很不想這麼快回去。」伊曼看了一眼手機的時間。「但是學校的午餐時間已經要結束了。」

「誰叫你在約會前先拯救了世界呢。」尚恩微微一笑。

「這樣有讓你比較刮目相看嗎？」伊曼對他眨了眨眼。

這頓午餐有，尚恩想道，但他沒有說出口。

買單時，伊曼堅持要付帳。「下次就輪到你啦。」他告訴尚恩。

典型的二次邀約手段，不過尚恩很樂意配合。

離開餐廳後，尚恩主動提議要和伊曼一起走回學校。

「你是怕我說謊嗎？」伊曼打趣地問道。「擔心我說我是老師的事是騙你的？」

「算是吧？」尚恩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嘴角。「曾經有個約會對象告訴我，他是搭地鐵來和我見面的，但走出電影院之後，他就開著一輛豐田走了。」

伊曼不可置信地聳起眉。「說這種謊的意義是什麼啊？他怕你對他的豐田有成見？」

「不知道。誰知道一個人為什麼要說謊？那件事只證明，對方是個會對這種無聊小事撒謊的騙子，這倒是有點意義。」尚恩說。「我相信從一件小事上就能看出一個人的人格。在那之後，我就把他的電話刪掉了。」

「也是很合理。」伊曼回答。「聽起來，你的經驗滿豐富的。」

尚恩在腦中默默思索這句話。他不確定伊曼這麼說究竟是褒義或貶義。

「如果你是說從錯誤中學習的經驗，那麼是的，我的經驗真的很豐富，比我想要的豐富多了。」

「好吧，經驗老道的尚恩。」伊曼緩緩地說。「那麼，你覺得我的人格怎麼樣？」

「嗯⋯⋯我還不確定。」尚恩若有所思地沉默了兩秒，然後回答：「這可能要第二次約會後才會知道。」

伊曼笑了起來。在正午的陽光下，伊曼的牙齒白得幾乎像是在發亮。

回到校門口時，校門口的警衛便對伊曼舉手示意。「午安，歐文斯先生。」他從窗口喊道。

伊曼用「你看吧」的眼神看了尚恩一眼，猶豫了一下，最後把手插進了口袋裡。「你再傳訊息給我。」他故作嚴肅地警告道。「別吊我胃口，我真的會等的。」

「我不玩釣魚這招。」尚恩向他保證。「放心。回去當你的孩子們小宇宙的英雄吧。」

看著伊曼走上教學大樓的階梯，尚恩便轉過身，往小餐館的方向走去。他的腳踏車還停在餐廳外。他很不想承認，但他覺得自己的腳步輕盈地像是情竇初開的青少年。

不妙啊，尚恩，這可不妙。他腦中有個微弱的聲音提醒道。

但尚恩決定抱持無罪推定原則。在他能證明伊曼就和他以前約會過的那些混蛋們一樣混蛋之前，他寧可讓自己再耽溺在這種充滿希望的氛圍裡久一點。

＊

說實話，如果伊曼的言談中似乎透露著他有一點小祕密，尚恩也不會怪他。因為儘管他認為坦承是一段關係中最重要的事，他也知道，在初識的時候就要求對方像是一本書一樣任他翻閱，這樣有點太強人所難了。

他相信所有祕密終有見光的一天，只是時間的問題而已。

而且他沒有立場去指責別人話只說一半。

因為，尚恩也有不打算讓伊曼知道的事——至少暫時還不想。

嘈雜的人聲、節奏感強烈的音樂、和杯盤碰撞的聲響，交織成一張濃厚的網，將尚恩整個人包裹在其中。整個夜店像是一個與世隔絕的泡泡，在這裡，時間的流動彷彿並不存在，只有重重的節拍與令人眼花撩亂的燈光是真的。

尚恩的下半臉圍著一條佈滿圖騰的三角布巾，遮住了他的口鼻。在紫色與深粉色的燈光下，也沒人能看清他金髮的顏色。他在音控台上轉動幾個旋鈕，然後把合成器的音量漸漸調小。音控台上五光十色的燈條隨著他的動作忽明忽暗，他切換曲目，把原本的舞曲改成只剩下簡單節奏與和弦的過場音樂。

「各位今天過得還好嗎？」他對著耳掛的麥克風說道。

台下的觀眾幾乎全部同時開口，他一個回答也聽不清，但他可以感受到舞池裡群眾的熱情。

「我要邀請所有手上有酒杯的朋友。」他說。「如果你沒有酒杯，現在就去吧檯點一杯。我的好朋友兼調酒師喬治——」他伸手指向站在吧檯後方的調酒師，一道聚光便立刻打在對方身上。調酒師對著觀眾咧開嘴、揮了揮手，然後對尚恩比了個中指。「——會很感謝我的。」

觀眾們發出一陣笑聲。

「總而言之。我要邀請這裡的所有人。」尚恩說。「我們又在辛苦的人生中撐過了一天——不論是令我們困擾的感情關係、工作環境、或是家庭生活——讓我們向如同戰士的自己乾杯！」

雖然是一句近乎陳腔濫調的台詞，但尚恩滿足地看著台下幾乎所有的觀眾都舉起了手中的玻璃杯或酒瓶。

每當這種時候，尚恩都覺得自己像是在見證某種神聖的時刻。嘹亮的樂聲與迷幻的燈光，似乎總能放鬆人們的心靈。他相信有許多人是為了逃避人生的壓力，才選擇此時此刻來到夜店，來聽他的表演、來舞池裡與陌生人共舞。對尚恩來說，這些人幾乎就和在書店裡聽他說故事的孩子們一樣。孩子們相信童話故事，而老得無法繼續相信童話的這些成年人，需要相信的是別種東西。

「接下來這首歌，是達米安的成名曲〈為你而活〉——再加上一點點我的風格。」

尚恩再度切換歌曲，調大音量。原本應該是情歌的音樂，在尚恩的編排下，加上了反拍的鼓聲節奏，便成了一首可以讓人扭腰擺臀、性感無比的舞曲。